王小波在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《万寿寺》中,凭借汪洋恣肆的想象力,通过反虚伪道德论的唯美笔触,构建了一个令人神往的诗意世界,抒发了他对自我生命的实现与超越的向往和追求。
01用想象构建起的诗意世界
王小波一直反对“美即是真”的观点,他认为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,只有创造的和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。
他这一视想象力为文学生命的信条,在小说《万寿寺》的创作中表现的酣畅淋漓。
《万寿寺》的叙述者“我”是北京万寿寺历史研究所里的研究员,撰写有关唐朝时湘西节度使薛嵩与当地苗女红线的小说。
有一天“我”出车祸丧失记忆,出院后返回万寿寺阅读、修订并续写小说手稿。
王小波借助叙述者“我”的“失忆”这一特殊情境,任凭想象力纵横,实现了对《红线传》这个情节简单的唐传奇的数次改写,摆脱了寻常小说所受的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环境等诸多因素的限制。
小说完全打破真实性、合理性的原则,发明出众多新颖奇特、不同凡响的形象,使小说里的世界妙趣横生、诗意盎然。
如薛嵩家后院里那个马蜂窝,夜幕降临后,它散发的馊味使萤火虫全都附着在其表面,并按同一个节拍明灭:
“亮起来时,好像薛嵩的后院里落进了一颗流星,或者是升起了一个麻扎扎的月亮”。
在老妓女为小妓女设计的众多死法中,有一种尤富创意,即把小妓女和一棵软木树嫁接在一起,待二者长成一体后:
“树皮逐渐变得光滑,树干也逐渐带上了少女的风姿。
而当他兴之所致,抚摸树干的时候:
“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会为之战栗,树枝也为之骚动。”
在作为能工巧匠的薛嵩所制造出的众多物件中,最为奇绝的要属那个具有夜壶功能的“铜人”:
“铜皮下面有滑轮,有肠衣做的弦牵动,还有一颗发条心脏,这样就可以到处乱跑,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话”,半夜里,“它每隔一小时就跑到你面前来滴滴嘟嘟地说:请撒尿。”
这分明就是一个现代AI机器人啊!
想象力是一种近乎神的能力,它不用纯理性的方法觉察事物之间内在的、隐秘的关系,它仿佛深渊一样悠远;其音响像音乐,色彩在说话,香气述说着观念的世界。
小说中,王小波强化了人物对色彩、音响、气味等的体验与感受,通过官能的、暗示的描写与夸张的隐喻,传达出了唯美的意蕴。
如薛嵩认为后院中紫色的藤萝花诡异妖艳,而木瓜的花朵朴实,果实也有股中庸的麻木味道。
在“我”的记忆中,夜有不同的颜色,有些夜是紫色的,有些夜是透明的淡绿色的,而最惨不忍睹的夜是如烟的蓝色。
小妓女最讨厌的就是蓝色,这是因为在湘西的草地上,蓝色如烟,往事也如烟,她讨厌往事,也就讨厌蓝色。
而在描写被从高塔里解救出来的姑娘的体味时,王小波将其比喻成没有香味的鲜花,这种清新之气,这种潜在的芬芳,因为不浓烈反而更持久。
艺术家的特征不在于他感受自然,表现自然的能力,而在于他的以鲜活的、使人意会的诗意来驾驭所有的理性和情绪的力量。
在《万寿寺》的创作中,王小波做到了。
02反道德论的唯美笔触
在小说中王小波拒斥道德训诫,向虚伪做作的礼教与平庸鄙俗的世风投去轻蔑的眼神。
他反道德论的唯美笔触,主要体现在对性的高扬。
中国人千百年来遵奉的是儒家道德至上主义价值观,“性”曾被视为低级的、丑陋的、不道德的东西而难登文学高雅神圣的殿堂。
然而,“性”在王小波看来从来就不是邪恶之物,它是自然人性的一部分,是人类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,而在文学作品中写性更是无可非议。
王小波的文学创作追求的是格调之外的东西,亦即虚伪陈腐的道德训诫之外的人情人性。
在描写“我”与妻子的云雨之事时,王小波的文字干净优美、诗意横生:
“夜里,我们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,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游曳,她就躺在波纹之中,好像一块雨花石;伸出手来,对我说道:快来。在闷热的夜里,能够潜入水底真是惬意。有一只鳐鱼拖着乌云般的黑影侵入了这片海底,这就是我。”
小说中将灵肉合一的唯美主义情调表现到极致的是第八章中“我”与白衣女子的长安城奇情。
在这座被散发着茉莉花香气的大雪所笼罩的城市里,没有任何束缚人性的有形无形的枷锁,“我”和白衣女子就在黑色江边的竹楼里云雨。
在云雨来临的时刻,肉身仿佛消失了,灵魂获得了绝对的自由,飘飘摇摇,乘风而行,漫游雪中的长安城。
王小波通过这个情境表达的对性的高扬的唯美笔触,即是对传统道德的否定与抗争。
03诗意世界里的自我实现与超越
《万寿寺》中的叙述者“我”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灰色的小人物,整日枯坐在被粪汤包围的办公室中,绞尽脑汁地构思毫无意义的官样文章,不仅提干困难重重,还要受到领导的密切监视。
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无智、无趣、无诗意的世界,“我”欲逃离而无方。
一次偶然的车祸使“我”暂时丧失了记忆,这就为“我”提供了一个逃离的可能性。
“我”在虚构薛嵩的故事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诗意世界,随着手稿中故事的展开,“我”渐渐与薛嵩融为一体。
在“我”最初的手稿中,薛嵩是个一心追求功名利禄、虚伪懦弱、道德陈腐的人,这是现实的起点,也是“我”改写的起点。
失忆后的“我”自言不喜欢这个内心压抑、心理阴暗的薛嵩,所以就让他变成一个自由而快乐的能工巧匠,他到湘西做节度使只是为了施展才华,在创造发明的过程中获得极大的乐趣。
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孩红线,不惜时间与劳力打造出一辆规模宏大、结构工巧的囚车,就连抢婚用的棒棰、手枷、脚枷等也都经过精心的设计,体现出爱情的赤诚与温柔。
在这个薛嵩身上已经开始显现出智慧与人性的光芒,他所在意的是纯粹的爱情,这正是他繁重劳动的“无用之用”。
“我”通过这个薛嵩实现了对世俗功利的超越。
在“我”续写的文稿中,薛嵩又摇身变成了一个修理工,到长安城外的金色宝塔中修理锅炉,借机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相会,随后上演了一场声势浩大的“英雄救美”。
此时的薛嵩为了爱情已经能与整个高塔所代表的制度与文化宣战,他的胜利也代表了美与爱之信仰的胜利。
王小波写到这里还未尽兴,整部小说的高潮在最后一章到来:
在冬日的长安城里,在漫天纯美而芬芳的大雪中,“我”与白衣女子展开了一场绝美的旷世之恋。
在灵与肉、爱与美相融为一的本真生命体验之中,人物的身份彻底模糊:
“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,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。是谁都可以。在这座城里,名字并无意义。”
小说的叙述者“我”通过写作实现了自我的人性理想,超越了现实人生,但这种实现与超越就如“我”的失忆一样,只是暂时性的。
“我”毕竟不是薛嵩,生活毕竟不是小说。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终会贯通为:
“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。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”。
所以,王小波感慨:
“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,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。”
尽管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,尽管梦想在与现实的对峙中落败,但阅读王小波的文字,我依然体验到了生命的真意:
敢于无视现实对生活的单调设置,勇于创造生命的无限可能性,并在对美与优雅的不懈追求中获得诗意地安居。
#王小波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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