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姚晨
雪里蕻在东北叫作霜不老,也有称其为雪里红的。到了深秋,它还顽强地存活。霜打之后,菜顶叶子会稍稍变红。霜浓时,雪一般厚厚地覆盖在红色的枝叶上,那不正是雪里透红吗?
那年春天,带着两棵新出缸的雪里蕻从珠海出境,结果在澳门关闸被“查获”,好在女警官来自北方,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小菜,询问几句也就放行了。
我在日常是喜欢做些饭菜的,但长期驻外,一日三顿地折腾确也乏味,索性就备上几捆挂面,青菜呀,番茄呀,甚至黄瓜土豆,加点肉片或者下个鸡蛋,打卤也好,汤水也好,清清白白,方便且可口。休年假时,看到妈妈腌了一冬的雪里蕻恰好出缸,便寻思着雪菜炒上肉丝好下饭,也是吃面的好浇头。
雪里蕻,应该没有人不熟悉,它和榨菜一样,是芥菜的一种,生命力旺盛。从前多是野生野长,所以在南方常被农人称为“贱菜”,“命如草芥”“纤芥之疾”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雪里蕻在东北叫作霜不老,也有称其为雪里红的。到了深秋,它还顽强地存活。霜打之后,菜顶叶子会稍稍变红。霜浓时,雪一般厚厚地覆盖在红色的枝叶上,那不正是雪里透红吗?
小学一位女同桌随妈妈姓薛,而她妈妈的名字就叫薛里红(音),一位文物鉴定和修复专家。有一回女同学送了我一小块抛光的雨花石,说是妈妈给她的。小石头温润如玉,灰褐色的石质表面,环形分布着密密的白色细纹,像极了一碗酱油面。我开玩笑地说“这是‘雪里红’的面”。虽是儿时笑谈,却使我对雪里蕻一直保持着极好的印象。
我少时生活在部队大院,虽不至饥荒不会饿着,但缺油少米的日子还是常有发生。那时部队有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词汇,叫“改善生活”,其实也就是每个周六晚上的公共食堂加菜,或是各自家中餐桌也多一星荤菜而已,约定俗成。因为穷,家家日子都紧巴得很,腌菜就成了每年秋天必要的任务。
国庆一过,部队的卡车陆续拖回一批批的大青菜和雪里蕻。服务社门前很快堆起几座菜山。大青菜凭票领取,一个成人人口十斤,小孩五斤。雪里蕻限量供应,每户最多十斤。领菜的当天,菜山四周人潮熙熙,大人们挑菜还价的当口,孩子们已经开始用剥剩的黄菜叶打起仗来。运菜的队伍像搬家的蚂蚁,从菜山向四周散射开来,有的叔叔身大力不亏,一支扁担两只筐,不时吆喝一声“闪开闪开”,有的则在自行车后座用木条搭起个支架,牢牢地将菜捆扎整齐,还有的全家上阵,一人拎上两提满脸喜悦地折返……
制作腌菜是每家妈妈的必备技艺。鲜菜挑洗干净之后需要晾晒两日,此时的家属区便突然竖起了无数晾晒架子,围墙边也都拉起了长绳。大青菜秆高质白,雪里蕻通体翠绿,满眼的青白和满院的菜香,让深秋肃杀的军营有了更多市井的温暖。
家家都有专事腌菜的大缸,有的大沿阔口沉重难移,有的小口大肚形似梅瓶。缸必须彻底风干,无水无油,否则腌制中菜叶极易腐烂霉变。晾干的鲜菜已渐成萎态,一小把大盐撒上,轻轻揉搓几下,就可以码放缸中,然后跳进去踩踏一阵,最后把家中使用多年的大青石压在菜上,这一道工序叫“压卤封印”,为的是让菜叶不至露过浸出的菜汁。有的人家倒也省事,先把菜码好,浇上超过菜面的淡盐水,踩上几脚便草草了事。赤脚踩踏是个体力活,讲究的人家必要小男孩的嫩脚,据说因为阳气旺,能为来春带去更多生气。如此却是苦了孩子,半天下来,大颗粒的粗盐把脚底磨得通红,再加上盐水的浸泡,往往要痛上好几天,每每发誓第二年再不事此,现实却是年复一年从未曾间断。总有些更有趣的人家,坚称腌菜一定要被汗脚之人踩踏,做出的腌菜才更具味道……
腌制和发酵的程度不同,腌出的品质自然也不同,就如同四川人做出的泡菜,看似简单的操作在不同人的手里总会有不一样的结果。汗脚人家的腌菜不必去说,自然基本无人问津,而绝大多数人家端出的腌菜都能形如黄玉,水润剔透,各具风味,令人垂涎。
大青菜不值钱,如何对付都不是问题,而雪里蕻就显得更为金贵,数量太少难以成缸,妈妈们总会发挥出聪明才智,商量着几家合伙腌上一缸,你出盐我出缸,腌好后再商量着分发。腌制方法与大青菜大同小异,只是过程更加精致用心罢了。
腌菜在压卤之后的大约20天即可取用,一直能吃到第二年的春天,如果腌得过多,还可以风干做成干菜霉菜,吃上一年都不成问题。
人们习惯把腌成的雪里蕻简称为雪菜。雪菜可当餐中小菜,也适合做起味的配菜。如今市场供应丰富,雪菜炒鸡蛋、炒虾仁、炒笋子、炒蚕豆,花样繁多,但无论荤素,雪菜可百搭均不失滋味。我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一份不起眼的小菜,“雪菜扒皮鱼”。扒皮鱼也是一种很贱的小海鱼,现在城里孩子已经很难再得一见,这种鱼除了一根背骨外再无小刺,最特别的是身上那张糙如砂纸的鱼皮,食用时必须先整扒去才能烹煮,也因此得来“扒皮鱼”的俗称。“扒皮鱼”在当年的菜市场也就几毛钱一斤,但它个小肉粗皮打秤,所以基本无人购买。我们家例外,妈妈是海边人,打理海产自有一套绝活,用青岛带来的特别作料腌制上个把钟头,温油煎炸,先放凉再加水烧煮,火候差不多时,倒入切碎的雪里蕻,只消三两分钟,便是一盘“海鲜大餐”。那滋味,用“一想之美”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当年爸爸的部队在东北,妈妈在南京只身带大我和哥哥兄弟俩,日子挺苦,但回忆中能够留下的却无不是开心幸福的事儿。如今,爸妈年事已高,雪里蕻自然不能再亲手腌制,就连做饭烧菜也大不如从前,但是,在我心底里,那些年、那些滋味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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