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公共责任感的人不只会建一个花园”。
夏末秋初,圆锥绣球开得最盛。花瓣自下往上簇成一团,饱满而硕大。它们六月才开始冒花,初开是淡淡的绿,慢慢褪成全白,再渐次变绿。如今,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冒出新的绿色,被下方层层叠叠的白,衬得像是冰激凌。
等到冬天,花枯干成褐色挂在枝头,雪落下,又是另一番风味。明年春天再修剪,就进入新一轮的萌芽、开花、繁盛。
圆锥绣球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冒出新的绿色。
这个平米的小花园叫“时间之外”,是42岁的北京人张维敬自己建的,镶嵌在回龙观龙跃苑三区的大片经济适用房中,向所有人开放。张维敬曾在其中布置了秋千、椅子,路过的人倦了,可以随意进入,赏花,歇脚——穿过长廊后,就进入一个安静的小世界,脏乱、忙碌和劳累被隔绝在外。这里像口袋一样,给人温暖、慰藉和安全感。
5年时间,多种植物,投入近30万元,张维敬起初只是为了家门口漂亮点儿。但很快,这处景观成为小区的名片,越来越多的人试图在忙碌的生活中,在这里找回内心的宁静和色彩。
年和年,小花园两次被列入“拆违”名单里,也是经过周边居民的争取,主体暂存,但门口的廊架,藤本植物依附和攀爬的网格,休息区的秋千、桌椅、鱼池,都已拆除。
而在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看来,这个小花园代表了市民参与到社区建设中的尝试,也展示了居民参与到小区管理中的可能性——“有公共责任感的人不只会建一个花园”。
“我想弄一花园”北京城北的回龙观,约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着近40多万人,相当于一个小镇的面积,承载着一个县城的人口。
张维敬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,已在这个超级社区东南边的龙跃苑三区住了7年。34栋6层连排小楼里,住了余人,每个月的物业费不到9毛钱/平米。低廉的物业费远不足以支撑小区公共的建设。据张维敬所知,小区里仅有的3位园林工人,要同时负责附近几个小区植物的浇灌和种植,公共绿地要么杂草丛生,要么枝叶疯长。
年时,张维敬家门口的空地。
他家住一楼,由无障碍通道连接平台入户,是小区里仅有的8户自带后门的房子,门前有一大块空地。一到夏天,蚊子在杂草间乱飞,狗屎味和杂物浸泡在水中的馊味混杂,“窗户都不敢开”。
那是年,张维敬夫妇结婚四年多了,没要孩子,倒也过得自在舒坦,但泡在琐碎日常里的生活好像渐渐少了些浪漫。情人节,妻子回家谈起公司前台小姑娘收到好大一束花,顺口埋怨了句“你都多少年没送过我花儿了?”张维敬想起门口那块腌臜地,一拍脑门:“我送你一花园吧。”
当年春天,张维敬翻土、买砖,一格一格铺好,种下非洲菊、月季、绣球、格桑花等俩人喜欢的花。但第一茬花开起来后,长势并不好,看着还乱,到了秋天,干脆全拔了。
之后将近一年时间里,张维敬从头开始恶补植物知识。书桌上种植植物、打理花园的书越堆越厚,书上没写到的内容,他就泡植物论坛钻研。平时看到植物,他都用识图软件拍下来,去了解习性。只做案头功夫不够,他一有时间就在周围寻访自建小花园的主人,加花友群跟“老炮儿”们讨教,也总往各种花卉基地、花展、建材市场跑,上山下河捡石头。
他学习的范围不断扩大,近的有北京的各大公园,旅游的必去景点加上了苏州拙政园、无锡鼋头渚。国内的不够,他还跑去美国的九曲花街、日本长崎的枯山水庭院取景。每到一处,除了琢磨景观设计布局,张维敬都会扒开土仔细研究——他想知道要种出好看的花,土的松软度、酸碱度、透水性和成分得是什么样。
张维敬用PPT画了40多张花园设计图。
他经常站在那片杂乱的空地上,规划如何设计小花园,观察每个时间段的光照情况,想象几年后植物繁茂的样子,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。
张维敬不会专业的绘图软件,就用PPT画了40多张花园设计图,涵盖中式、日式、简欧多种风格:园子里要有高低起伏;穿过雨花石铺就的路,池里是睡莲和畅快的游鱼;爬藤植物攀附着四周的廊架,遮荫又美观;木制廊架搭就的休息区里,还要摆放秋千和摇椅,供小朋友玩乐。
这是属于小区的公共绿地,理论和设计准备就绪后,张维敬先跑了趟居委会和物业公司,提出自建花园的想法,对方同意了,但提了三个条件——不能封门,不能种菜,不能用粪肥。这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:除了让自家门前变漂亮,他本就想建一座对所有人开放的小花园,希望大家都进来看一看,坐一坐。
这关过了,张维敬又跑到临近空地的几栋楼挨家挨户敲门:“我想弄一花园,施工时可能会有挺大动静,建好了以后大家都可以来看。”基本没人反对后,年春天,他才开始动工。
园丁这是个大工程。
植物生长得好坏,土壤因素尤为重要。张维敬请的园林建造公司先是花了十几天挖土、换土。
那块空地原本是建筑回填土,不适合植物生长。回填土的夯土层一般在地下60至80厘米处,得先挖破夯土层。最后挖走的两翻斗车回填土里,除了砖瓦块、水泥袋,还有一床破棉被。
挖土之后得换土,这是考究活儿。根据小花园规划里每块区域种植的植物对土壤的要求,张维敬买了草炭、泥炭、珍珠岩、缓释肥等十几种土和肥,一一分别去配。
铁线莲娇贵,是肉质须根,浸水容易烂,且延伸较远,形成旁支根系,周边的土壤必须是松软的。换土的时候,得给根部用陶粒和小碎石做一个隔水层,才能填上新土。
花园里的部分绣球。
张维敬特别喜欢绣球,园子里有十几个品种,不同的绣球要求也不一样:大花绣球是须根,土也要松,还得掺些碱性肥料来改良,才能长得好;但圆锥绣球和木绣球是灌木,土壤就要求相对硬一些;“无尽夏”则要通过调节土壤PH值才能呈现出梦幻的蓝色。
白色与紫色的铁线莲则攀爬在进入花园的门廊上、休息区廊架的周围。而之所以一定要在入口处搭起廊架,一是考虑景观设计,二是因为外侧是杂乱的自行车棚,张维敬希望穿过廊架进入花园的人,能有进入另一片空间的感觉。
花园入口处,廊架上攀爬的是铁线莲和藤本月季。
花园入口旁,他又模仿日本的枯山水庭院风格,用景观石和鹅卵石铺地留白。为了增添生趣,还定做了三个河马石雕,以及小蚂蚁、兔子雕像等小景观。廊架旁池里的鱼需要供氧,他加入了定时器,以便增氧机在不打扰邻里的时间段供氧。从外地运来的一株绚丽海棠则用吊车安置在园子正中央,防腐木垫起树台,方便人们坐下一览花园全景。
模仿日本枯山水庭院风格的景观。
现在正是夏天,植物生长最旺盛,两周不修剪就没法看了;杂草也冒得快,除草要除根,得先浇水再连根拔起来——花园建成后,张维敬成了更加彻底的“园丁”。春秋忙施肥,夏遮阳,冬御寒,一年四季都不得闲。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,而是去花园里修修剪剪,周末基本都得有近一天时间用在打理花园上。
于张维敬而言,这也是一番新天地。作为社畜,原本只能等周末和假期,通过打球和旅游短暂逃离,现在一走进花园,两点一线的生活便找到了新的出口。
时间之外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质疑。刚开始动工时,不少人觉得在这里建花园“有毛病”,“多费劲啊”,打理花园这几年,张维敬的父亲也总说,“弄花园花那么多钱,有必要吗?”
照料植物也不比养宠物花的心思少,而悉心照料换来的是每天的生长和变化。四季轮转里,他能收获的风景也不同:初春,粉白色的星花木兰和各种郁金香陆续开放,再往后是紫色系的成片铁线莲和球形的花葱;夏天则是十几种绣球的天地;秋天轮到小丽花、安娜贝拉绣球、重瓣太阳花,印第安纳风情海棠也挂满了小红果;冬天,石榴树用园林防护布包起来,挂上太阳能彩灯,就成了圣诞树。
开得正盛的花。
每日与植物打交道,人的内心也柔软了许多。建花园前,张维敬在小区里住了快两年,也没觉得和小区有什么关系,邻里间并不认识。花园打碎了大城市的冷漠。张维敬擅长摄影,碰到来花园里拍照的人,便会热心教他们,一来二去,干脆在小区的小广场开了堂手机摄影课。一拨园艺爱好者聚集的种花群里,花友们每天探讨种花知识,还分享花种、花苗。
交往多了,张维敬认识了小区里近一半人,如今每次回家,从车位开始,一路都是打招呼的邻居。他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大院住的时光——放学后家里没人,可以敲开邻居家的门:“叔叔我饿了,来你家吃点东西。”
一些小动物景观。
他也更积极地参与到社区生活中:竞选居民代表,在疫情期间做志愿者,跑上跑下为不会网购的老人买菜,挨家挨户做入户登记,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小区的一份子。
日本学者岩下肇在《袖珍公园——一个“憩”与“用”的场所》提出,袖珍公园是一种慰藉物,一个充满温暖和爱意的人造空间,通过它,文化得以延续。“时间之外”也是这样一个给人慰藉的空间,几年来,它成了城市生活的容器,盛满了情绪和重要时刻:
有人在和家人吵架后离家出走,在小花园里坐了会儿,平复心情,改主意回家了;临近毕业季,三五成群的学生们特地穿着校服来园子里拍毕业照;20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,在花园里偶遇,惊喜地发现对方都住回龙观;疫情期间小区封闭,大家都来花园里缓解压抑的情绪;坐着轮椅的老人会来帮忙打理花草,在花园拍的照片记录下邻居小女孩几年的成长……
这里成了小孩们的乐园。
“时间之外”也通过邻居们手机里的照片,在社交媒体传得更广了。不仅附近的小区常有人来,住在北京东南的通州的人,也会跟着同事前来打卡。这里成了龙跃苑三区的一张名片。
两次别离然而,年秋天,回龙观地区开始了拆违计划,小花园因为“围圈”也被列入了违建拆除名单。张维敬懵了。
他将建花园的过程做成PPT,发进了花友群,以纪念倾注了心血的小花园。PPT被传到了更多邻居的手机,业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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