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摘自《巷里林泉》作者:故园风雨前
原文较长,分上中下三篇来发布
上个月去探望了大伯,他住在京郊一家敬老院。刚住下半个月。
“他不大喜欢那里,嫌远,说朋友们看他不方便。吃得也不满意,菜不合口味。没交到新朋友,反正聊不到一起去。但也不想再去跟儿子一家住,他怕打扰他们—其实更怕他们打扰他。”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。他们两兄弟已经通过一个很长的电话,大伯大吐苦水。我爸说完沉默了一下,想是心里心疼他大哥。
“……他有说缺什么吗?我带什么东西去呢?”我问。我也知道这是不着四六的话,虽然看上去很“懂礼数”,但大伯缺的东西我哪里拿得出来。
“你不要提前告诉他要去看他啊!”我爸叮嘱我,“你先告诉他临时又有事去不了,这不是叫他空盼一场吗?”
“不会,没什么事比看他更重要。”
“好吧。东西他说他什么也不缺。”
要说我们这边的晚辈子侄里,最熟悉最了解大伯的人可能是我,因为我大学四年的大部分周末,是在大伯家过的。说出来也难为情,我当时自觉已是顶天立地的一条,但家里对我独自去北京念书还是不放心,觉得我“昏”,拜托大伯照管我。所以大伯有监护之责权。四年中我跟着他去魏公村自由市场买菜买鱼,去中华书局买书买画册,去中关村买碟买唱片。冬天到他老同学家吃大菜,冒着鹅毛大雪。夏夜从西单音乐厅出来,淋着细雨小跑终于赶上末班车。我们曾站在街角一起撸过串儿,那时北京兴吃一种电油锅炸的羊肉串。我们曾一起顶着大风追过无照经营的破卡车,因为车斗里是他志在必得的春笋。那几年大伯的生活,假如按场景分,大致,无非,分成两半,一半是工作日在办公室伏案,另一半我上面基本概括完了。
我也怀疑家里亲戚长辈最了解我的人是大伯,因为大学四年中我的生活账目全归他督察审批,大小考试的成绩也要向他报告—难死了,我这四年。一个钱一个分儿,多少次我企图瞒报谎报,哪次又成功了?“你这个月底没钱是因为上上个星期你连着吃了四次馆子,去看展览你是打面的去的,超支严重。”“古代汉语怎么八十分都拿不到?我叫你看的那两本书你看了没有?—绝对没有。”
我跟大伯的关系,老实说,并不像想象中的伯慈侄孝,根本不怎么亲和温暖。他对我像是在研究工作上带一个学生,那种成绩稀烂但走后门硬塞给他的学生,他不得已,常常无话可说是因为不得不憋着满腹牢骚。我对他像宝玉对贾政,战战兢兢,时刻都有东窗事发的忧惧。又或者像方鸿渐与老父方遁翁,每每被他看穿:“汝托词悲秋,吾知汝实为怀春—难逃老夫洞鉴也。”然而微妙的是,我们逐渐也都知道对方怎么看自己,他知道我当他是贾政,我也知道他当我是关系户差等生,他知道我知道他当我是关系户差等生,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当他是贾政,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……反正啥都知道了,知道之后我们形成了一种很新型的亲属关系,我背着他斗胆说一句:像搭档。我们是逗哏和捧哏的关系,他负责嘲讽、下套儿和指点迷津,我负责聆训、马屁和茅塞顿开。后来久了,他允许甚至喜见我的毕恭毕敬掺了假,我唯唯诺诺的笑里藏着刀,大概觉得滑稽有趣。时不常我也给他来一句,他受了窘不仅不生气还乐,好像为自己竟然也能感受到窘这种滋味而新奇惊喜。
我工作以后虽然定居北京,但成天出差,去看望他并不多。这个么,倒不完全赖我,我一般一到周末就会打电话给他,为了显得懂事,有心有肺。但我大伯,真不是一个常规的大伯。
“大伯,我出差回来了,星期天我来看看您?”我说。
“不要来,我要去同学家吃饭。”他说。或者:
“不要来,我冰箱里没东西了。”意思是不能做饭给我吃,而他又不大肯出去吃。或者:
“不要来,老扈老郑老朱他们要来。”意思是做了水晶肘子可没我的份儿。或者:
“不要来,我忙死了,一篇稿子在收尾。”
“那咱们就去白石桥那儿吃个饭吧,新开了一家羊蝎子。”我说,饭总是要吃的啊。
“没时间没时间,我要收尾—什么叫羊蝎子?”他都不知道羊蝎子。
“就是羊脊椎骨,很香哒啦。”
“以后再说吧,我要收尾。”他说,留了个活扣儿。
这事儿我印象很深,果然又过了一星期我再打电话,他竟然同意出来吃羊蝎子了。我先回家里接他,一见面吓我一跳。他戴了一个充气脖圈,形状像三个甜甜圈摞起来,他钻进洞里伸出头。最顶上的甜甜圈已经抵住他的下巴,强迫他一直半仰着头。原来他近期伏案太多,终于惹翻了颈椎病,不仅颈椎,整个脊椎都受到压迫牵连。医院,拿回这么个器械,医生说:不许摘。所以他一直就忍着疼不敢摘。开心的是稿子终于收尾。
他一边换鞋找帽子一边往外走,不能低头,只能两个眼睛使劲往下看。平常他很少戴帽子,想来是为了掩耳盗铃遮一遮脖圈。脖圈确实很抢眼,鼓,里面充满了气,旁边还有一根细细的尼龙绳子垂下来,绳梢坠个塑料头儿,悬在他肩膀上面轻轻晃着,灯绳似的。他把阔檐帽往头上一扣,眼睛都快挡住了,灯罩似的。笑道:“我像不像莎士比亚。”他是指自己的脖圈很滑稽,像莎士比亚那个累赘的花边领子。这就算自嘲了。
“不大伯,您像盏台灯。”
等羊蝎子上来,一大盆看着这痛快,我欢快地啃着,他却很迟疑,撕下几丝肉之后就停了,把手里的骨头反复端详。羊蝎子的肉确实不多,因是专为筋头儿巴脑爱好者发明的菜肴,乐趣不在大块吃肉而是索隐探幽。
“这盆是不是上桌客人啃过一遍的?”他说。他好不容易论文收了尾,脖子都坏掉了,到头来却吃不上一块肉……我也没有脸再啃下去。结完账我灰溜溜地要走,他叹气道,“下周我们吃生炒排骨吧,我准备一下,刚好一个广东同事送了我沙茶酱。”
人生真是很怪,而且过了四十越来越怪,那些年发生过多少国家大事,我自己也经历了不少人生大事,却根本就稀里糊涂,倒是一些屑末小事,可谓人生碎茬儿,我倒记得清清楚楚,还越来越清楚。我们往回走到民院南路的路口,我打算去坐车了,临行前他说的,生炒排骨用沙茶酱腌足一小时,比什么调料都出色。街边霓虹灯很耀眼,他帽檐以下的脸上映出红黄蓝绿的油光,大概也是想到排骨的缘故,他睁得很大的眼睛也精光四射,像年节里的彩色灯泡。“下周回来吃吧。”这盏华丽的台灯说。然而后来我没能去吃,因为临时又出差了。
敬老院在郊外,也还算好找。虽然离大路不远,但已经是乡村风景。田里种麦,麦上蜂虻嘤嗡。路边杨树叶子哗哗闪烁,反着青光银光。沟里没水,遍布牵牛葎草,卷须横流倒像波涛。岸上密密生着一长溜鬼针、苣荬和蓟草,零零星星开几点黄花紫花。麦田上来的风吹在脸上像烘干机里喷出的热气,人一下就蔫了,直想找地方躲。这就是北方的盛夏,强烈粗犷辛辣辽远,风里有亘古如此的气息,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北京就被这气息震慑了。
大伯是在城里住惯的人,他家那座老塔楼里一梯六户,全是他们单位系统的熟人,他常来往的邻居就有好几家,一出门就不停跟人打招呼,他不愁寂寞,他遗憾的是不够寂寞,安安静静写字看书的时间似乎总是不够。这下好了,住到乡下来了。
我也曾问过大伯,为什么会留在北京,为什么当年没有回上海,为什么再也没回上海。好像一般上海人总想回他们上海的。大伯的回答是,不回答。当时我们刚刚吃完饭,他一时还没离开,抱着两臂,与我闲话。话头是我们议论那些在北京很难买到的上海菜蔬,他表示非常怀念。我不明白他与其在北京上天入地求之遍,为什么不干脆回上海生活,就问他。他不回答。抱着臂,不看我,看对面的墙,我以为他在思考怎么回答,结果半天他垂下眼睛,说:收了吧。叫我收拾碗筷。其实我大略也能推断出不回的原因,毕业分配啦,工作单位啦,结婚生子啦,等等,但实际上我后来逐渐意识到,在这些原因之上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,他愿意,他爱北京。他是我知道的极少数,爱他乡远超爱家乡的上海人,能回去也不回去的上海人。
即使老了,除开偶尔回去探探亲戚,他也不想所谓叶落归根,的上海人。
我推门进了大堂,工作人员问我来看望谁,我说了大伯的名字,刚要描述一下他的情况以便他们了解,话还没出口呢就有三四个护士说:“噢,杨爷爷啊!”立刻就有人带我上楼。真没想到他在此间会这样出名。电梯门一开,我尚不及出去,却被一男一女两个慌慌张张的人先冲进来,差点撞上,只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:“您二位还回屋么?—我看张奶奶好像还等着呢……你们跟她说好这就走了吗?”原来是位护工,追到电梯门口。我出电梯时听见女人在背后声气低哑地说:“那个,我们就不再进屋了,她今天一直说要跟我们回家,说了一整天。这要不是说出来上厕所,我们根本别想出来了。”她话还没完电梯门已经关上了。
这不是我第一次到敬老院,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类情形听这类话,但我还是觉得刺心。有时在那些没能及时入睡的夜里,这类情形和这类话会自动占据我的脑子,我会不由自主去跟随它想象它,等腾地意识到,已经晚了,恐惧和伤痛已经折磨了我很久,很逼真很具体很扎实。
护士带着我穿过二楼大厅,大厅里空空荡荡,只靠窗的角落里有一桌老太太们的麻将,还是三缺一。也不热闹,只听见一句断断续续的老北京话,“你什么……时候打的啊,我……都没看着……”
又拐了两个弯,护士先进门通报,我往里一看,大伯拄拐站着,他两边还各站着一位老人,左边的我认得,是扈阿姨,右边的我也见过,反正是大伯的朋友。大伯看见是我,愣住了,瞪着眼睛不说话。我叫他,他才说话,“哎呀,没说要来啊?”又介绍他的朋友给我,让我叫人。我都四十多的人了,他还按照早先的规矩让我叫伯伯阿姨。我一边叫一边观察,似乎他这两位朋友正要离开,我进来之前他们必定正在惜别。果然扈阿姨说:
“没关系的,外面马上就能叫到车子,很便当的呀。”她说着就把手机拿到大伯眼前,要给他看桌面,“喏,我女儿给我弄的一个软件,晓得吧,专门叫车子的。”口气美滋滋。
大伯一看就搞不清状况,问:“那么要是人家出租车司机不肯来呢?嫌太远呢?”
“不是出租车是私人的车,现在私人的车子允许他们载客的。我叫的车子就在附近。”
“我讲,黑车还是不要去坐它啊,没有保障的啊。”对不是出租却想拉活儿的车,大伯的认识还停留在黑车上,不知滴滴、优步为何物。
“不是,人家合法的!不跟你讲了,这是新事物—新—事物。”扈阿姨很得意。旁边的伯伯跟我大伯差不多大,却没有拄拐,想是相当硬朗。“合法的合法的,老杨你放心,合法的。”他附和。
大伯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,大概是多少年来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做权威做惯了。他本来一筹莫展,忽然想起我,笑道:
“好了!”转头对扈阿姨他们说,“她送你们回去!”不等他们反应,他又转回来对我说:“扈阿姨住在劲松,毛伯伯你还得送他回北大。他们两个一东一西,你辛苦跑一趟吧!”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他又转向他们:“我侄女儿送你们,解决了!”
这叫什么话,我刚到啊大伯,坐都还没坐,连话还没说一句呢。哪有这样的啊?!我心里嚷,又好气又好笑。但压根儿插不进嘴,他一直朝他们说:“这下问题都解决啦,这不是两全其美吗?”他沉浸在喜悦中。
“不要来……”“不要来……”“不要来……”“不要来……”我又想到他以前常跟我说的这句话。这老头当真古怪。
然而扈阿姨他们坚决不要我送,一是他们马上就开始演示叫车并且立刻就成功了;二是,人家这才叫通达人情世故,都说:“你侄女那么大热天大老远来看你,你水也不请她喝一杯吗?”扈阿姨一迭声叫我坐。我大伯亲眼看到扈阿姨手机软件上显示的叫车成功,见证了新事物的厉害,一时也讪讪的,笑谓我:“坐吧。你—吃葡萄。”桌上有一盘葡萄。
我赔笑拣了一个正要吃,瞥见果蒂竟然有点霉,只得悄悄扔了。又凑上去检查,把几个不新鲜的都扔进垃圾筐里,趁他们说话。我估计大伯现在这眼神是发现不了这些细小的问题了。他们又寒暄了一阵才离开。大伯硬要送人家去电梯。一边走一边还解释:“不是不是,没有添麻烦,她可以送你们的,她送你们我还放心—我这侄女儿是比较稳妥的。”
听到他这最后一句,我呆住,我认识大伯这么多年,从没听他对我有这样一句考语,“比较稳妥”。他并不是一个严苛刻薄的人,他只是不爱褒贬,也很少对着人流露情感。
“比较稳妥”,说我。
我又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,大伯对我其实早就有过评价,不过当时的情况,有点儿尴尬。那是年,我大二暑假,他早就计划好要把几个子侄,也就是我的堂姐、表妹、堂弟几个人一齐约到北京来,趁他有空,要带我们去游览北京名胜。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同我大姑妈,也就是他自己的大姐说:“她已经放暑假了,我叫她去火车站。”我听出来这是说我,因为次日大伯上班,他打发我去接堂姐她们。大概电话那头表示了怀疑,我又听大伯笑道:“—是的,是惯得不像样,现在都惯得不像样—但办这种事情她没问题,她脑子很活络,就是北京话讲,机灵。她比那两个机灵多了。”
我正在客厅里看书,看的是大伯指定的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,这种高级货根本看不进去,那时最喜欢的是“飞雪连天射白鹿”。听见他夸我机灵,我差点美哭了,差点唱出来,真的,感恩的心。要说我堂姐表妹,这两个人我不知道是谁把她们派进我们家族、安插在我两边的,一文学霸,一理学霸。多少年来我好好地在成都待着,跟她们千山万水隔着,也躲不了她们在学业上捷报频传。后来我脸皮也老了,也常跟她们打趣,向表妹说:汝姐不如吾姐。向堂姐说:汝妹不如吾妹。套用孔鲤说孔子孔伋的话,卖弄取笑一番,但心里总还是酸楚的。今天忽然听见大伯替我说话,真激动不已。然而他话还没说完:
“那两个是读书人。”
那两个是读书人。读书人。我不是读书人,那么,我还是高兴得太早。我怎么不是读书人了?我这不是正在读书吗?读得那么吃力也不敢不读吗?我垂头读书,愤愤地。他打完电话走过来,也找了本书,落座道:“读到哪里了?”
“快完了,他又回了法国。”终于熬到解脱,我想。
“怎么样喜欢读吗?”
“嗯嗯喜……欢。”
“读完了就去读全集吧。”他轻描淡写。我转头看着书柜,整整一排啊,灰色布壳子的《傅雷全集》。
“啊—”我不小心叹气出声。
“怎么?不是说喜欢读的吗?”他诘问。
我想下周末绝计不能回来了,拼着不吃罗宋汤了。然而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果然不是“读书人”,他并没有说错。“难逃老夫洞鉴也”。
扈阿姨他们到最后也没要我送。扈阿姨还朝我苦笑笑,表示大伯这么落伍这么顽固咱们年轻人可也太无奈了。我记得她比大伯也就小一岁,她是他在上海的中学同学呢。真为她高兴,听说她什么都会,在朋友圈很活跃,拍图发图配字幕配音乐,还做了好几个山头的群主。而大伯连智能手机都没有呢—连不智能的手机都没有呢。她一边说笑一边系纱巾一边背包一边往外走,这么多动作一气呵成,干净利落得像个缅甸古典舞蹈家,连后脑勺、后脖颈、后背、后腰、后脚跟都生机勃勃,以至于她出门半天了我眼前还有她的一个人形,和一缕裙纱。
转头再看大伯,他正在把几本书收回书架,一只手拄着拐杖,一只手拿着书努力往里面塞。房间里骤然静下来。尽管已经到夏末,却还是有点燥,他们之前把窗帘拉上了,没拉拢,留了一道缝儿。就这一指宽的明亮已经很耀眼。他逆着光,在暗色窗帘的背景上整个人被金边压缩小了,比以前小了不止一号。他背对着我,一直不转头,恐怕不是很想说话。但也许他是忘了我在房间里。我一时也找不出话,埋头收拾他们吃残的水果碟子。这里的静不是安静,是寂静了。
“上个月老朱走了。”他忽然转过来说。我看不清他的脸,他好像有一点点微笑,眼睛却不看我看着手里的书。
“啊,朱伯伯?”
“对的。你记得吧?”
“记得啊,怎么不记得,朱伯伯。”
“上个月初。他们刚才来讲的。”他又转过去塞书,半天塞不进去,举着书的手悬在半空里,剧烈地颤抖着,像个京剧演员在程式化地表现震惊和悲伤。他的帕金森综合征在最近三年中越来越严重。
朱伯伯是大伯最好的朋友。从大学同学开始,十八岁玩到八十岁。每次家里请客都有他,不用特意去请,他的席位是长年固定的,甚至在餐桌上的位子也几乎是固定的,离厨房近,因为偶尔要他搭把手运输菜肴,或者大伯遣他去灶上看火候。本来这项工作是他做,后来他移交给我了,我印象很深。他对大伯也是一样。那些年大伯一个人生活,因为大伯母和我堂哥都出国了,大伯成了留守男士。多少顿年夜饭他都一定要他去家里,不去也得去,他就不让他一个人过年。
他去世后一个月他才听说。
大伯没有手机就这个不方便,人家打他家的座机总没人接听,多几次也就放弃了吧。特别相熟的人知道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,终于还是住进了敬老院,彼时尚在适应,料想心绪也不会太好,也都不愿意把坏消息及时通报给他,宁可暂时不联系。所以大概就这样拖了一个多月。
“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总有大半年了,之后呢我们两边身体都多少有一点问题,再也没见过。”
“他比您大两三岁吧我记得?”
“一岁零三个月。—他以前还打篮球呢,都以为他不知要长寿到多少岁了。”
“是,我记得他黑黑的,好像很矫健的样子,他那时候也有六十多了呀。”但我知道朱伯伯是喜欢抽一点烟的,背着朱伯母。有次他藏在厨柜顶上的半包烟被发现了,朱伯母发好大脾气,星期六晚上打电话给我大伯,历数朱伯伯几十年来的种种违规胡闹,叫大伯帮忙规劝,肯定多少也有点一下大伯的意思,猜到他们之间有包庇。那晚我们正在看电影频道演的《之金手指》,快到结尾最关键的时候。大伯跑去过厅里听电话,在电话这头不停地说:“哎呀怎么会怎么会?居然这样?哦哦对对。这样下去怎么行怎么行?”口气很吃惊很义愤。等放下电话我又听他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放到厨柜顶上了……原来都放在书柜顶上的啊……”看见我看他,他又道:“抽烟是不对的!糟糕极了!早就跟他讲过多少遍!这老朱确实不像话—害得我电影也看不好。”算起来,这已经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。
“我给你的那本书是他送我的。”大伯说,“雨花石。”他看着我,等我反应。我当然记得那本雨花石图册,因为大伯当初自己很喜欢,看见我也爱不释手,警惕道:“我此时还不能送给你,我自己还没有看够呢!”隔了至少有半年,我有次回去,看见我床头柜上搁着这本,他说:“拿去吧。”想是终于看够肯放手了。
那本《雨花石图谱》我真喜欢,得不到石头看看图片也行啊,原来旧主是朱伯伯。对了,他喜欢玩石头,大伯书桌上的一块贺兰石也是他送的,上面有一条粉青色的斑迹,像浓浓一笔重彩画上去的,很别致。大伯原说要拿去请人雕砚台,后来发现做水晶肘子用来压肉更合适,分量、形状可谓天造地设。然而另作他用却没有告诉朱伯伯,是我不小心说漏嘴败露的,朱伯伯一开始直跺脚,一定要讨回去,大伯心虚不理他,他说了几句也就算了,大概也是想到水晶肘子的美味,终究吃人家的嘴软。
朱伯伯走了,大伯没能送他。
书柜里大概没有余地,大伯费力半天,终于还是把手里那本书撂在茶几上,坐回沙发里,好像有点累。我捡起书来翻了一下,看见封二的作者照片,是朱伯伯。
“你要看吗?你不会要看的。太专业了。”大伯说。我翻到后面一看,果然是我看不了的。我没答话,只把书塞进书柜。书柜哪里没地方了,有的是地方。
阳光太强,我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窗外的风景。并没什么风景。只有几棵旱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忍受着炙烤,远处传来知了叫,嗓子都叫劈了。旱柳树老让人联想起干枯的河滩,茫茫白地,北方平原的荒凉。
“最后他是脑梗。”大伯说朱伯伯,“他们说他血脂高,其实他还没有我高呢!”他有点愤愤不平,替朱伯伯冤。“但是我也有一点后悔,年轻的时候太没节制!肥的、油的、甜的吃得太多。”他抬头看住我,“你要吸取教训哪!我们家的人全都有这个问题。尤其你,你说你有没有?”忽然火星落在我头上。
我算起来这辈子爱吃的几样菜,多数都是他之笑谓“粗鱼笨肉”,不由得愧悔。但马上又想到,咦,都是大伯您带领我走上歧途的啊!红烧牛尾、油大虾、生炒排骨、水晶肘子、拆烩鱼头、罗宋汤这些的,我不都是跟您学的?怎么叫尤其我。
“我现在认识到大概已经太晚了。”他沮丧道。
“不晚啊,上次体检医生也没有格外警告这个问题吧?可见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。”
“是没有说更多,但我总还是要改变。”他叹,“我还要多喝水—你把那杯水给我。”马上接过去喝了几口,表示从此洗心革面。我受到感染,也翻出包里的矿泉水猛喝。房间里很静,能听见两组清晰的咕嘟咕嘟。喝罢我们都不吭气儿,各自发愣。好一会儿我清醒过来,才想起今天来了到现在,连一句正式的问候都没有呢,探访的步骤全给打乱了。
“您在这边还住得惯吗?”他住进来已经有半个多月,我爸说他一开始不喜欢,不知现在适应得怎么样了。
“这里什么都好,人家服务很好,随叫随到的。”大伯说。我放下心,回去禀告爸妈好教他们也放心。
“就一个,我吃不惯。”
“没有肉吗?”我很了解他。
“不能讲完全没有,不客观,但是都切成肉丁肉丝了。”
依我们家的说法,凡切成肉丁肉丝的肉就不能再叫肉,不配,丧失了肉的名誉,被逐出肉门,甚至是一种对肉的糟蹋和辱没。
“……是不是人家有规定啊,要控制血脂胆固醇之类的?”
“难吃极了。”他蹾了一下手里的拐杖,地上发出闷闷的“咚”的一声。
好了。这就是最坏的评价了。大伯虽然不大夸人,批评人的语汇却也一样贫乏,他平生只顾讲理,认为诸事皆可讲理,皆须讲理,道理讲明好坏自现,他的评价感慨都在讲的过程中蜻蜓点水般闪一闪,情绪化的表述在他实在是罕见的。所以“难吃极了”我一听就咯噔一下,知道他必已忍受很久,快要忍受不了了。
“啊我怎么没想到!”我很懊恼,心里狠狠搡了自己一下子。这次毫无准备,等下从敬老院出去还要赶飞机,再多恨憾今天只得先压着。“下次我带来。”我简短道。
“你带什么?”大伯微微抬头。
“我带炖肉?”
“怎么炖?”
“就原来您在家里那么炖嘛—行不行?”
他点了一下头,就一下。“买的时候不要选柴的。该放什么都放进去好了。糖不能太少,不然不对了。要浓一点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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