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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回庙街(十四):乡野游戏
文丨李贵洪插画丨刘谦
小时候谁没玩过游戏呢?
庙街孩子当年的游戏,透着湘西北土家人的彪悍和机灵。
游戏分男女,男孩子的游戏偏重对抗,考验胆量、力量和机敏;女孩子的游戏偏重机巧,锻炼灵巧和柔韧。
当然也有男女都适合的游戏,最常见的就是躲旮旯。
躲旮旯是土家话,汉语的意思就是捉迷藏。但我总感觉,躲旮旯比捉迷藏更形象、更有味。你想啊,“旮旯”就是角角落落的意思,捉迷藏的人要想人家找不到自己,是不是要找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躲起来呢?躲旮旯不分男女,只要不少于两个人,就可以你躲我找玩得昏天黑地。
在室里躲旮旯,小伙伴们最喜欢藏身的角落有门背后、床脚下、仓柜中,也有藏在床帐后面、箩筐里面的,不过这些角落并不难找,只要反复排查几回,最后都能给他揪出来。也有自始至终找不到的,那是因为藏身的地方太匪夷所思了。有一次,邻居五丫头竟然躲到了她叔叔的黑漆棺材里面,小孩子都怕棺材,所以压根没想到她会躲在那里面,在屋子里找了几遍没有发现她的踪迹,就到外面去找。当她悄无声息从棺材里冒出头时,正好碰见她妈妈进屋取东西。冷不丁地谁会想到棺材里冒出一个人呢,她妈妈吓得两腿发软,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。她也没力气打人了,只在地上呻吟:“剁脑壳的死丫头,你这是要吓死娘哪!”
女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踢毽子。每逢春节,家家都要杀几只大鸡公,姑娘们把那些颜色鲜艳的鸡毛捡拾起来,集成一束,用一枚铜钱做底,紧紧包裹在一片碎花布头中间,就做成了一只漂亮轻盈的羽毛毽子。
万一羽毛毽子踢坏了,她们还有豌豆叶毽子。早春二月,豌豆花开,豌豆叶两两互生,长得肥嫩,摘得十来片交错重叠,用细线缠好,就是一只春意盎然的豌豆叶毽子,它在姑娘们的脚上蝴蝶一般忽高忽低,脆生生的声响传递着矫健蓬勃的青春气息。
抓子也是女孩子的常规游戏项目,可以一个人玩,也可以多个人玩。游戏用具只有五颗小石子,石子是从溪沟里捡来的,光滑水润,五彩斑斓,与雨花石有点像,相互撞击时有清脆悦耳的声音。抓子游戏虽然只有五颗小石子,但手法多变,抛、撒、抓、接,一气呵成,既要抓得准,又要接得稳,练的就是眼明手快。
和踢毽子、抓子这些娴静斯文的女孩子游戏相比,男孩子们的游戏就闹腾多了。
先说跳水吧。一到夏天,古堰堤就成了男孩们的天堂。古堰堤在庙街的最西头,堤里面围着一方堰塘。堰塘呈四方形,靠南边的塘底有一眼泉水,一年四季渗流不断,堰塘因而水量充沛,水质清澈,加之堰塘最深处也不过三到四米,一般没有溺水的危险,所以成了庙街孩子的水上乐园。
堰塘南边是一堵土坎,坎中间长着一株大桑葚树,树干向塘心倾斜,树冠在水面遮蔽出了大片浓荫。这时候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,红褐色的桑葚一串串挂在枝条上,随风摇曳,洒满一塘诱惑。
小男孩哪里受得了这个诱惑啊,他们光屁股跳进水中,游到土坎下面,然后借助浮力猛然跃出水面,双手攀住桑葚树干,猴子一般扭身就爬了上去,也有力气小没能抓住树干的,就只好扑通扑通重新跌进水里。
甜甜的桑葚是给上树孩子的奖励,他们一个个吃得肚皮溜圆,当然也不忘给水里眼巴巴望着的小伙伴抛几串解馋。待到吃完桑葚后,跳水表演就开始了,上树的孩子一个个爬到树枝最高处,晃晃悠悠的,借助树枝的弹性一跃而起,再翻着筋斗跳入水中。大家入水的姿势五花八门,有屁股入水的,有背部入水的,有肚皮入水的,也有后脑壳入水的,跳了一轮又一轮,“扑通扑通”的声音响彻庙街,让堰堤上观看的大人们笑得肚子疼。
处暑之后,天气转凉,跳水游戏渐渐谢幕,打德乐游戏又登场了。在庙街一带,人们称呼陀螺叫“德乐”。我后来查阅史料,很惊讶“德乐”这个称谓竟然特别接近陀螺早期名称,关于陀螺最早的文字记录见于后魏时期,当时人们称其为“独乐”。从发音上比较,“德乐”和“独乐”高度接近。有兴趣的文化学者,也许可以从中发现文化交融或民族迁徙的线索。
孩子们的德乐都是自己制做的。做德乐有讲究,一定要用茶树木、栗树木、柏树木等木质紧密的圆木料,这类木料做成的德乐分量重,转起来比较沉稳持久。先从木料上锯下八厘米左右一段木头,再把这段木头从中间削成尖锥形状,然后在锥尖处敲进一粒钢珠,如果找不到钢珠,也可以钉一颗铁钉代替。德乐做好了,还需要做一根称手的鞭子。鞭子的材料也是现成的,竹园里有一棵棕树长满了蒲扇一般的棕叶,用镰刀砍一扇下来,把中间最长的几片叶子用麻绳扎在一起,撕掉茎秆,拴在竹竿上在屋前的椿树上反复抽打,等到棕树叶子变得柔顺了,德乐鞭子也就做好了。
古堰堤土坎上方以前有一排土砖瓦房,是第三生产队的仓库房,房前是一片水泥抹地的大晒场,平整宽敞,正适合孩子们斗德乐。
斗德乐的规则很简单,两只旋转的德乐相互撞击,先倒下的算输,三局两赢,输的一方要把德乐送给赢家。斗德乐讲究对等,小不与大斗,轻不与重斗,只有大小、轻重相差不大的两只德乐,斗起来才扣人心弦。你瞧,两只高速旋转的德乐彼此接近了,主人快马加鞭,又各自抽了一鞭,小小的德乐发出嗡嗡叫声,晒场上如同踏过千军万马,地皮仿佛都在颤抖。“嘣”的一声,它们相撞了,彼此轻轻摇晃了一下,又像斗红了眼的水牛一样,奋不顾身再次靠近,“嘣、嘣、嘣”,接连三次碰撞,两只德乐元气大伤,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,现在就看谁最先倒下了。哎呀不好,有一只德乐恰好转到了水泥地上的一段小缝隙处,像醉酒的汉子踩空了脚,趔趄着、蹒跚着,一头歪倒在地。输者垂头丧气,赢者兴高采烈,真可谓德乐德乐,得者快乐。
立冬之后,晒场上噼噼啪啪抽打德乐的绳鞭声日渐稀疏了,取而代之的是玩战胜房和撞麻城的呐喊声。
用粉笔在空地上画两个相互纠缠的空格,彼此的出口都要经过对方的边线。游戏分攻守两方,进攻方从自己所在的格子出发,经过防守严密的出口通道跃出场地,再沿着防守方的出口攻击前进,若能成功进入防守方的格子,就算攻方获胜。战胜房是力量和速度的游戏,速度慢了,根本冲不出通道;力量小了,则不可能攻入对方的营地。这个游戏还比较危险,我有一次在快速冲出通道时,不小心被防守方推中了肩膀,凌空摔倒在地后又滑出一米多远,那一刻真的觉得心肝发颤脑袋发晕,晚上洗澡时还发现肘拐子连皮带肉擦掉了一大块,血糊糊粘在绒衣上脱不下来。
撞麻城是群体游戏,攻守双方人数大致相等,两方队员都手拉手结成一字长蛇阵,中间留出十多米的距离。阵势排好之后,守方队员齐声唤阵:“天上一朵云,地上撞麻城,麻城撞不开,张三你过来。”张三是攻方队员,听到点名后立马铆足劲全速向对方的长蛇阵冲过去,只要能够把对方任何两名队员紧紧拉着的手撞开,就可以把他们两个作为俘虏带回己方阵营,如果撞不开,就要留下来做守方的俘虏。为了不被对方撞开自己的长蛇阵,守方在张三冲刺的时候快速调整方位,尽量让力气最大的队员顶住对方的冲击。奔跑中的张三也在动脑子,忽左忽右用假动作调动对方,以便偷袭对方的薄弱环节。这是力量与智慧的较量,在攻守双方的呐喊声中、欢笑声中,什么寒冷啊、饥饿啊,都被孩子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农历腊月,年关将近,此时轮到作为压轴游戏的打飞棒登场了。如果说战胜房游戏锻炼的是速度和勇猛,撞麻城游戏锻炼的是力量和智慧,打飞棒游戏则锻炼的是勇敢、敏捷和投掷准头。
打飞棒要用到打棒和飞棒,打棒长约五十厘米,手腕一般粗。飞棒长约十五厘米,中指一般粗。和做德乐的材料一样,打棒、飞棒也要选用木质紧致坚韧的材料。
打飞棒一般为两人对抗赛,人多就分组进行。每场比赛以打满三棒为限。比赛在一块长约二十米的平地进行,场地的一端已经挖好一个菱形小坑。
第一步为“挑飞棒”,张三将飞捧横放在菱形小坑上,用打棒将其向前方的空地挑出。李四守在对面尽力徒手抓住挑出的飞棒,如果抓住则双方互换。如果没抓住,张三将打棒横放在小坑上,再由李四站在飞棒的落点处,抛掷飞棒击打棒。如击中则两人互换位置,未击中则张三开始下一步。
第二步为打飞棒,张三将飞棒抛向空中,然后挥打棒用力将飞棒拦腰击向前方,李四如果能抓住飞捧,两人互换位置,没抓住则拾起飞捧扔回小坑处,张三则用打捧回击,击得越远越好。张三回击飞棒时,李四还是可以徒手去抓飞棒,抓住了还是可以互换位置。如果没抓住,张三就用打棒作尺,量飞棒落点与小坑的距离。
第三步叫“剁鸡头”,张三量完距离后,又将飞棒置于小坑内,飞棒一端凸出地面,表示“鸡头”,他用打棒击“鸡头”,使飞棒上弹,待其落下时用打棒横击而飞。李四如果在对面抓住了飞棒,则张三无成绩。如果没抓住,张三再次量距离。两次丈量之和就是张三取得的成绩。然后李四依前轮比赛进行,最后计算棒数,棒数多者为胜方。胜方可以按照赢出的棒数,用打棒敲打输方的螺丝骨。螺丝骨就是脚踝骨,那地方皮肉薄,吃不住疼,所以输家挨得一两棒之后就会狂奔而逃,赢方随之吆喝追逐。
在打飞棒游戏中,“挑飞棒”环节相对比较安全,因为挑出的小木棒运动轨迹是一条抛物线,速度不快,飞得也不会很远,接起来比较容易。但“打飞棒”和“剁鸡头”就比较危险了,小棒被打棒横击,以几乎平直的姿态呜呜叫着高速飞出,光是听听声音就蛮吓人的。面对高速飞来的木棒,接棒人必须守在正前方徒手抓住,接不住倒是小事,稍一疏忽,飞棒就可能打在手上、身上,最惨的是打在脸上。向妈的大儿子修桥,有一次就被飞棒打掉了两颗门牙,嘴巴肿了半个月。最好笑的是,有一次我们打飞棒时,一只芦花鸡娘刚下完蛋,跳在场院边的柴草垛上咯咯哒咯咯哒欢叫,一根飞棒急速飞来,正好撞中鸡脑壳,它掉到地上扑扇了两下翅膀就没了动静。芦花鸡娘是古堰堤旁边林嫲家的,老人家从孙女口中听说她的下蛋鸡娘无辜惨死,一边骂“砍脑壳的、杀千刀的”,一边气冲冲抄起响嘎来打人,把小伙子们吓得一哄而散。林嫲一家当晚的主菜就是干椒大蒜炖鸡肉,满街飘香馋得人直咽口水。后来一段日子,我们常常逗林嫲的小孙女:“鸡肉好吃吧,要不要再打一只改善伙食?”小姑娘撇撇嘴不做声。
除了上面这些游戏,庙街小孩经常玩的还有打板、跳房子、斗草等游戏。孩子们呼朋引伴,在每个游戏中欢呼雀跃忘乎所以,在那个吃不饱、穿不暖,没有电视、电脑、智能手机的年代,正是这些祖辈传下来的游戏,带给了孩子们最简单、最本真、最纯粹的快乐。
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打德乐、打飞棒是什么时候,但印象中自从上了中学,我就没再玩过那些游戏。不仅自己没玩,而且也没发现庙街其他孩子玩。回望当年生龙活虎的游戏场景,一个让人惆怅的事实呈现在眼前:我们那一代小孩,实际上成为了乡野游戏的最后参与者。这中间的原因,应该与计划生育有关,随着新生儿锐减,许多游戏已经凑不齐最基本的人数,更难以形成热闹的游戏氛围。随之而来的电视、电脑、智能手机,又把孩子们的注意力锁定在屏幕上,让他们既没时间,也没兴趣参与传统游戏。
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,传统游戏好比家乡的山水田园方言俚语一样,是乡愁的一部分,面对它渐行渐远的背影,我们可以追忆、怅惘,却不必难过、叹息。毕竟传统游戏是农耕文明开出的花朵,既天然带有乡野情调和泥土气息,也天然难以适应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的时代环境。
此情可待成追忆,欣喜当时正少年。
[责编:廖慧文]
[来源:新湖南客户端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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